作為電影工業龍頭，種族多元性從來都是荷里活關注的一大議題。以往的荷里活電影演繹亞洲人時，多會由白人以漫畫化、誇張化的方式演出（yellow face），正如該時期多由白人演員塗黑面孔扮演黑人的方式一樣。亞洲人，尤其華人，在荷里活的電影影像往往離不開梳著長辮，骨瘦如柴，留著兩條長鬍子的陳腐形象，例如在《珠光寶氣》（Breakfast at Tiffany’s，1961）中Mickey Ronney所飾演的Mr. Yunioshi、《不死毒王》（The Face of Fu Manchu，1965）中Christopher Lee飾演陰險毒辣的傅滿州等。六十年代開始，亞洲演員開始出現在大銀幕上，當中以《蘇絲黃的世界》（The World of Suzie Wong，1960）中的Nancy Kwan最為人熟悉，成為多年來學者研究荷里活眼中的亞洲人形象的經典文本。及後，李小龍、周潤發、成龍，到近年章子怡、周杰倫、范冰冰、李冰冰、渡邊謙、菊地凜子等都成功在國際打出名堂，紛紛出演荷里活大型製作。然而，在越來越多亞洲面孔出現在大銀幕的同時，把亞洲角色去脈絡化（decontextualization）的情況，卻未有隨著亞洲演員的發展而改善。


傳統東方主義在荷里活

薩義德指出傳統的東方主義是由西方建構出一個明顯的分野，用以凸顯西方文化的優越性。東方等於神秘、迷信、落後、怪異，凸顯西方的文明、理性、科學和進步，而正因為這種差異，東方需要更為優越的西方拯救和帶領，但東方在馴服下卻隱含隨時爆發暴力的可能性。這種東方主義處處呈現在荷里活電影之中，又以女性形象尤為突出。她們往往都是神秘莫測，擁有異國風情，溫柔但致命，但同時因為對世界無知而需要西方英雄的幫助和拯救。

典型的例子包括《蘇絲黃的世界》中，雖然蘇絲黃是個妓女，初遇羅伯特時卻訛稱為家住半山的富家女子，並且在公眾場合自稱處女而不覺害羞。在西方文明的眼中，女性從不應該公開宣稱處子之身，這種缺乏羞恥之心的舉動，正正反映了蘇絲黃的無知與蠻荒；而她故意掩飾自己身份之舉亦為她添上神秘色彩。來自美國的羅伯特愛上這個神秘女子，正等於肩負起改變她落後無知的責任。戲中羅伯特買來中國服飾予蘇絲黃，將她塑造成西方眼光中的「東方美」，甚至在大雨中救出身處險境的蘇絲黃，並提出帶她回美國，都可以視為羅伯特代表西方改造和拯救代表東方的蘇絲黃的象徵。雖然《蘇絲黃的世界》至今已逾五十年，但類似的東方女性形象在荷里活電影中仍屢見不鮮，例如《007：明日帝國》（Tomorrow Never Dies，1997）中飾演中國間諜的楊紫瓊，身為行蹤隱秘的間諜，卻不時需要占士邦出手相救；以及《人魔崛起》（Hannibal Rising，2007）中，鞏俐飾演神秘而溫柔的養母，年輕的漢尼拔醫生為了保護她而開始成為殺人如麻的惡魔。

Laura Mulvey（1989）指出，電影是一個由男性視角主導和控制的景觀，他們控制著電影鏡頭，就相等於擁有著控制角色呈現的權力。而電影作為一個有如「偷窺」的媒介，觀眾能從中得到視覺上的愉悅，並會為自身身份感到迷惑與複雜，因此透過把戲中角色碎片化、邊緣化，才可解決這種身份衝突。誘人但致命的紅顏禍水往往被視為「閹割恐懼」的表現，男性害怕女性會引誘他們受到被閹割的懲罰，奪去本來屬於他們的權力。然而，在亞洲女性角色身上卻多了一重「需要被拯救」（damsel in distress）的想像。因而，這種獨特的形象可以被解讀成，西方既害怕的權力被神秘的東方奪去，但同時又認為東方必須被西方拯救，透過再次肯定西方作為東方的救世主地位，而緩解他們因陌生、神秘的東方而產生的危機感。

這並不只限於女性角色，亞洲男性角色亦會被描繪得偏女性化，變得溫順謙恭，與傳統白人威猛勇敢的英雄形象區別開來。以《火拼時速》（Rush Hour，1998）為例，成龍飾演的李探員為了拯救上司的女兒而奮不顧身，顯得謙卑服從，與黑人拍檔Chris Tucker的聒噪傲慢，形成強烈的對比。《火拼時速》當時的宣傳語句：「The fastest hands in the East meet the biggest mouth in the West」（東方最快的手遇上西方最大的口），正好反映出電影把成龍的角色大幅簡約和物化成他的拳腳功夫，而非他的性格和背景。在近年充滿剛陽味道，動作巨星雲集的《轟天猛將2》（The Expandables 2）中，李連杰的角色短小精悍，但仍然著緊家庭觀念，正如陳嘉銘（2010）所言：「作為男性，都是雖精悍卻短小，更必然有東方人的道德價值，如李連杰角色的滿口為家，可他的家庭倒虛無得不曾在戲中出現。」這顯然有別於史泰龍、阿諾舒華辛力加等雄糾糾的漢子，更突出外國人眼中東方人重視道德價值，恭恭敬敬的形象。被家庭觀念牽著鼻子走的形象，亦無疑大大削減了李連杰作為一個英雄所擁有的自主性與權力，同樣把他們邊緣化。不論男女，荷里活都傾向把亞洲（甚至其他種族）的角色邊緣化、碎片化，從而鞏固西方作為高等權力的地位，緩解因東方崛起的產生的身份威脅。

去脈絡化在《悍戰太平洋》

在全球化下，對種族議題日益敏感的今天，傳統的東方主義雖似乎並沒有像昔日明顯，但仍然存在。事實上，2013年的《悍戰太平洋》（Pacific Rim），深受日本動漫影響的導演Guillermo Del Toro起用日本女星菊地凜子為女主角，並將電影背景設於香港，多場重要大戰均發生在維多利亞港和中環大街。作為一套荷里活大製作暑期猛片，起用亞裔女主角可謂十分罕見，而且菊地凜子飾演的Mako聰穎敏捷，戰鬥技巧高超，駕駛測試成績驕人，並能與男主角Raleigh打成平手，一同拯救世界，與過去眾多神秘而風情萬種，需要被英雄拯救的亞洲女性形象不同，看似是荷里活描繪亞洲角色形象的一大進步。

雖然劇情並沒有刻意把Mako和Raleigh湊成一對，把她簡化成男主角的情人和電影中的花瓶，亦為她提供了毫不遜色的能力。然而，戲中亦有不少Mako鞠躬的鏡頭。雖然看似只是一個普通禮儀，但戲中亦只有Mako一人有類似的舉止。面對她的養父，由黑人男星Idris Elba飾演Stacker Pentecost，她顯得非常乖巧恭敬，雖空有一身好功夫，但仍然聽從他不許她與Raleigh搭檔上戰場的命令，直至戰況急轉直下才得以違抗。而在結局中，因駕駛艙受到怪物重創而缺氧，Mako陷入昏迷，Raleigh即把他的氧氣讓予Mako，並且犧牲自己獨自完成毀滅怪獸源頭的任務，好讓昏迷的Mako先行離開水底。換而言之，雖然Mako作為Raleigh的得力拍檔，曾經一同殲滅數頭怪物，但最後肩負拯救世界最重要一步的人，始終是白人英雄Raleigh，而非早已昏迷的她。縱使Mako擁有不亞於Raleigh的能力，最後仍落得由白人男性英雄犧牲而得以拯救的下場。



另一方面，《悍戰太平洋》戲中多場戰鬥取材香港，但呈現出來的形象與現代化的香港毫不相似。首先，戲中把香港描繪成一個「貧民窟」（slum），濕漉漉的環境配上五顏六色的霓虹燈，人們打扮老土落後，撐著傘在中國式建築中穿梭，並且是黑市交易的場所。對比奮勇戰鬥，毫不畏懼，由西方領導的機械人大軍，香港人只是一班無知迷信，盲目膜拜怪物的「silly bastards」，認為怪物是上天派遣下來的懲罰，把災難訴諸神怪，而非積極面對。這種形象亦正正符合傳統的東方主義想像。在香港人眼中，更突兀的是片中打鬥場面的地理位置。明明這一秒機械人和怪獸還在高樓處處的中環大街纏鬥，下一秒機械人卻可隨手執起一隻貨櫃船當棒球棒重擊怪獸，但中環與貨櫃碼頭實際相距甚遠，如此設計有違現實。當然，製作團隊並無在港拍攝，更沒可能把機械人和怪獸放在繁忙的中環拍攝，大部分的香港場景都是由後製團隊根據相片和實地考察，透過電腦動畫重現出來，建構出導演想像中的香港，而非實際的香港。把香港從現實斷裂出來再加以重塑，正正也是去脈絡化的表現。

在選角上，除菊地凜子外，《悍戰太平洋》同樣犯上了許多其它荷里活大片的毛病，忽略演員本身的種族，把角色和演員的種族胡亂配搭，例如戲中來自中國的三胞胎駕駛員實際是加拿大藉越南人，德國和墨西哥的混血演員Clifton Collins, Jr亦飾演一個中美混血的科學家。類似的情況同見於章子怡飾演日本藝伎（Memoirs of a Geisha，2005）、周潤發飾演泰皇（Anna and the King，1999）和新加坡海盜（Pirates of the Caribbean: At World's End，2007）、美籍韓裔演員Ken Jeong再三扮演華裔惡霸周先生（The Hangover，2008）。當中以周潤發飾演新加坡海盜嘯風船長引來最大反響，事實上戲中對嘯風船長的新加坡海盜的描述就只得一句「Welcome to Singapore」的對白，一方面新加坡觀眾不滿電影把新加坡海域描繪成海盜肆虐的集中地，另一方面華人觀眾亦認為周潤發戲中禿頭、留著長鬚的形象，不但加深西方對華人的刻板印象，勉強扮演新加坡人亦有違華人身份。從眾多例子可見，荷里活在選角上完全抽離於演員本身的種族，亦罔顧亞洲觀眾對自己種族在大銀幕呈現時的觀感，只要是典型東方面孔，就能扮演亞洲角色，忽視了當中角色身份、演員身份，以至觀眾身份的脈絡。

去脈絡化在荷里活 

值得留意的是，雖然近年大量亞洲演員湧進荷里活出演大製作，他們大多只會在科幻片中才可獲得較為重要的角色，或是更多戲份。剛獲得奧斯卡最佳視覺特效的《智能叛侶》（Ex Machina，2015）中，日裔演員Sonoya Mizuno飾演因無自我意識而被奴役的女機械人Kyoto，最後被另一機械人（由Alicia Vikander所飾）唆擺殺害其創造者Nathan以獲得自由。雖然對東方形象的描繪變得現代化，但內容仍然離不開無知、需要被拯救的弱者等想像。無論是《悍戰太平洋》、《智能叛侶》、《火星任務》（The Martian，2015）、《復仇者聯盟：奧創紀元》（Avengers: Age of Ultron，2015），甚至最近公佈了最新宣傳片，甄子丹有份出演的《俠盜一號：星球大戰外傳》（Star War: Rouge One，2016），這些亞洲演員有較顯著戲份的荷里活電影都多屬科幻片。就算在全球文化融合下，似乎也只有虛構的幻想中，面對著危及世界的大威脅，例如受到怪獸襲擊、遺漏太空人在火星，或是黑武士正在研發威力足以摧毀星球的武器等徹底斷裂於現實世界的想像，並無法威脅現實中西方擁有的權力下，亞洲人才可以獲得一個較重要的位置。

此外，荷里活至今仍有漂白（whitewashing）角色的傾向，把原作中的亞洲（或其他種族）角色在電影版中改成由白人演員出演。近年同樣引起爭議的漂白角色的例子，包括改編自日本同名漫畫《攻殼機動隊》電影女主角由日本機械人改成Scarlett Johansson，劇組更一度嘗試透過電腦技術，試圖把Scarlett Johansson變得「更像亞洲人」，惹來爭議。漫威旗下《奇異博士》（Dr. Strange，2016）為免損害中國票房，原為西藏人的角色Anicent One亦找來Tilda Swinton出演。漂白角色不僅把亞洲演員的工作機會奪去，更是剝削他們在國際舞台上的話語權，徹底滅聲。

同樣問題可見於由印裔導演M. Night Shyamalan執導，改編自Nickelodeon的著名同名動畫片集的《神風終極戰士3D》（The Last Airbender，2010）。故事講述小神通Aang和來自南方水部落的Katara和Sokka兩兄妹對抗烈火國王子Zuko。在原作中，對南方水部落的描繪非常近似愛斯基摩人的生活模式，而族人的膚色亦較為黝黑。然而，電影卻找來白人演員Nicola Peltz和Jackson Rathbone飾演Katara和Sokka，但其他族人卻仍起用亞洲演員，顯得二人的膚色在族群裡極為突兀。至於反派角色Zuko，導演卻找來印度裔演員Dev Patel演繹，來自烈火國的其他角色亦大幅起用東南亞裔演員。然而，原作中的烈火國較近似古代日本，找來印度裔、東南亞裔的演員本來就違反了原作設定。更值得注意的是，電影版將正派角色改成白人的同時，反派角色卻依然起用亞洲演員。儘管在作品深受亞洲文化影響，亞洲導演執導的情況下，英雄始終只能是白人，亞洲演員仍只能被負面的描繪，滿足荷里活對亞洲人的刻板印象。

總結 

在一片關於種族多元性的爭議聲下，今年的奧斯卡頒獎典禮，主持人Chris Rock請來一班亞裔小童，大開亞洲人精通數學的刻板印象玩笑，惹來一班包括李安在內的亞裔電影工作者抗議，最後使得美國電影藝術與科學學會公開道歉，可見亞洲人在荷里活眼中的刻板形象，似乎仍然難以洗去。作為觀眾，在為亞洲演員成功打入荷李活，演出大型製作而欣喜的同時，也必須留意電影製作背後的權力關係與身份塑造，用手裡的電影票實際支持種族多元的電影，讓多元的聲音得以被聽見。


延伸閱讀：

Mulvey, Laura. Visual and other pleasures. Vol. 28. 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89.

陳嘉銘。《華人定型轟天風雲》。星島日報 。2010年9月9日。 取自網絡： http://www.filmcritics.org.hk/film-review/node/2015/11/15/華人定型轟天風雲 

Andrews, Travis M. "Margaret Cho, George Takei Protest Hollywood ‘whitewashing’ of Asian Characters." Washington Post. The Washington Post, 04 May 2016. Web. 06 May 2016. <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news/morning-mix/wp/2016/05/04/maragret-cho-george-takei-protest-hollywood-whitewashing-of-asian-characters/ >.

Sun, Rebecca. "Asian-American Actresses Discuss 'Ghost in the Shell,' Oscars Controversies." The Hollywood Reporter. The Hollywood Reporter, 19 Apr. 2016. Web. 06 May 2016. < http://www.hollywoodreporter.com/news/asian-american-actresses-discuss-ghost-885890 >.

Gray, Tim. "Academy Apologizes for Asian Jokes on Oscars, Vows to Be More Sensitive." Variety. Variety, 15 Mar. 2016. Web. 06 May 2016. < http://variety.com/2016/film/news/oscars-asian-jokes-protested-ang-lee-racist-stereotypes-1201729638/ >.

新華網。《加勒比海盗3》激怒新加坡影迷。《加勒比海盗3》激怒新加坡影迷。新華網，2007年3月28日。取自網絡： http://news.xinhuanet.com/world/2007-03/28/content_5905861.htm